断玉惊心
慕容霸的指腹摩挲着案头断箭，箭杆上“丙申年冬“的刻痕已模糊——那是三年前慕容儁亲赐的鸣镝。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《六韬》竹简上，竹简被慕容令玩闹时摔裂的墨痕，恰好浸透“将不通权变“五字。
“权变。。。“他冷笑一声，掌心突然攥紧断箭，木刺扎进掌纹的痛感让他格外清醒。他忽然抓起沙盘边的犀角梳，梳齿勾连的断发如战阵残旗：“战场上纵有万般诡计，总强过深宫这暗箭。“铜镜映出他眉骨上伤疤，那是在泒水与冉闵厮杀时留下的，比朝堂上任何唇枪舌剑都来得痛快。
老管家捧来蒙尘的犀皮甲，甲缝间的血锈簌簌而落。慕容霸的指尖抚过护心镜的裂痕——建兴二年春，他为慕容儁挡下致命箭矢，而今镜面倒映的，却是段容徽未缝完的婴儿肚兜，金线“宝“字只勾到第二笔。
“将军真要披此甲入宫？“老管家话音未落，慕容霸猛然起身，“纵是王兄之意。。。“他抓起断箭在青砖刻下狼首图腾，箭尖刮擦声惊飞梁上燕，“某也要问个箭簇对箭簇的真章！“
五更的梆子穿透薄雾，慕容霸单骑踏碎长街霜痕。玄甲反射的残月光华，惊起宫墙宿鸦乱飞。当值戍卫的丈八矛横拦时，他忽然扯开护颈，锁骨下箭疤如狰狞的狼吻：“此伤换过王兄半条命！“
“将军留步。“廷尉丞挡在门前，玄色官服下隐约露出慕容评府上特制的犀角带扣，“王上重病不起，不见外臣。“
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，慕容霸听见段容徽的声音在盔甲中回响。那是三年前凯旋夜，她指尖点着他心口旧伤笑言：“此处是慕容部最硬的骨头。“
慕容霸呆呆地站在宫门口时，段勤的狼首玉佩正砸在他护心镜上。玉佩应声碎裂，飞溅的玉屑在地上划出狼牙般的刻痕：“慕容霸，你干脆改名叫慕容衰吧，当年常山结盟，你说过不会让段部女儿落泪的！“
慕容霸的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三百儿郎已在段部旧营整装！“段勤手拿一盒鸣镝箭簇，“你当年用此箭射穿石虎战旗，如今却射不破这宫墙蛛网？“
慕容霸的头刺痛了一下：“劫狱便是坐实谋逆，反而会害了容徽。。。“
“放屁！“段勤的咆哮惊飞宫墙寒鸦，“你当慕容评会留她活过秋决？“
“明日丑时三刻，段部旧营。“段勤甩下这句话，狼皮大氅扫过宫墙新刷的朱漆。
慕容霸撞响天牢铜门，戍卫的丈八矛交叉成铁栅。矛尖缀着的红缨扫过他战袍下摆。“王叔手谕！“戍卫统领的铜牌拍在门环上。
“某探内子，何需王叔手令？“慕容霸的青铜虎符掷在石阶上，符齿磕出火星。戍卫暮色里面色狰狞：“谋逆重犯，非王命不得探！“
戍卫换岗的铜锣声里，慕容霸的指节捏得嘎吱作响。
“将军留步！“沙哑嗓音从马厩阴影传来。一个牢头佝偻着背，手中铁钥串故意撞得脆响，最末那枚青铜钥匙刻着建威军的狼首徽——正是慕容翰当年赏他的军功令改制。瘸腿踏过青苔，“将军可曾记得韩七？“
戍卫火把掠过墙砖刹那，韩七突然佯装跌倒。炭黑的手指在青砖划出“亥时“二字。
亥时的梆子撞碎月色，慕容霸的玄甲埋进刑房草堆。韩七甩来的狱卒服沾着死囚血污，领口金线绣的“丙“字被也血渍浸透。
丙字牢铁锁转开时，锈屑混着血腥味刺鼻。韩七的灯笼刚挪开，慕容垂的护腕便刮落牢门绿锈。段容徽蜷缩在霉烂草席上，囚衣被鞭痕撕成碎缕，后背溃烂的伤口爬着蛆虫。她闻声抬头时，散乱发丝间露出的左眼肿如核桃——那是用蘸盐马鞭抽出的伤。
“霸郎。。。“段容徽的嗓音嘶哑如钝刀磨石，被拔去三颗牙的嘴漏着风，“我莫不是在梦中？“她试图抬手，腕骨脱臼的右手软绵绵垂落，铁链在石壁刮出刺耳锐响。
慕容垂的护心镜撞上牢栏，震落墙皮碎屑。他透过铁栅抓住妻子残破的衣袖，摸到布料下暗藏的硬物——竟是段容徽用指甲在囚衣内衬写的“宁碎骨，不折节“六字已渗血成痂。
墙角鼠群忽然惊散，韩七的灯笼在甬道晃了三圈。段容徽喘了一口气说：“他们要我攀咬你是巫蛊的指使人。。。说只要画押。。。“
“你随他们的意吧，少受点苦！“慕容垂的指节捏碎栅栏木刺，“他们要的是我项上人头，活着这么苦，我陪你一起去吧。“
慕容垂以头撞栏的闷响中，段容徽突然咬破舌尖。鲜血喷溅在青砖刻字上，将“不折节“染成朱砂色：“霸郎且看！这血浸的族训，可比他们刑房三十八套烙铁硬气？
慕容垂的护腕铁片刮过石壁，火星仿佛要引燃牢中腐气。段容徽忽然起身，残缺的指甲死死地抠住地面：““生而何欢？死而何惧？我若认罪，污的是段家祠堂八百块灵位！“
慕容垂痛苦地把头再次撞到铁栅栏上，韩七的瘸腿踹了踹牢门，震落梁上积灰：“将军要克制一点，动静大了会招来不测之祸的！“段容徽继续说：你要好好活着！等你将来带令儿、宝儿屠尽仇人时，莫忘留颗人头——给我坟前当灯盏！“她最后一口血雾喷在慕容垂面甲上，“走！“
慕容霸靴底碾过天牢门前的碎瓷片，青砖上蜿蜒的血痕像条僵死的赤蛇。段容徽最后的眼神还在他眼前晃动。他踉跄撞开府门时，檐下铁马被狂风吹得叮当作响——那串段容徽亲手挂的五色丝绦，此刻断了两根，残线缠在慕容令的桃木剑上。
三更的惊雷劈开夜幕，慕容宝的啼哭刺破雨幕。段容薇抱着婴孩缩在廊柱后，看见慕容霸如游魂般踏碎满庭积水，
又一道闪电照亮庭院，慕容霸瞳孔骤缩，“不对！“他猛然起身，庭院的积水映出他扭曲的面容，恍若看见三年前二哥慕容儁赐酒时的眼神——那不是仇恨，是帝王对猛将的忌惮与怜惜交织的浊光。“若是二哥要杀我，何须拷打容徽攀咬？直接派禁军围府便是！
四更梆子穿透雨幕，慕容霸扯断腰间玉带。玉扣滚入积水，露出暗藏的龙城舆图对段容薇说：“寅时三刻，你带令儿、宝儿和下人门从西门盐车出城，我们龙城会合。““爹爹！“五岁的长子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站在门边，小脸冻得发青。婴孩脖颈间挂着慕容翰赠的玉蝉，此刻正泛着诡异青斑。慕容霸扯下披风裹住两个孩子。
慕容霸单骑撞破雨幕。韩七的瘸腿在城隍庙石阶拖出水痕，手中灯笼照出段勤铁青的脸。
“三百死士已伏在蓟河芦苇荡。“段勤的刀尖挑起天牢布防图，羊皮上的墨迹被雨打湿，“慕容评今夜调走半数戍卫，说是追捕石赵余孽——“他突然冷笑，“倒是方便我们借他的令箭行事！
慕容霸沉思片刻：“得有个严密的计划……。”
